门突兀地被敲响。
“大人,外面有客人求见。”婢女隔着一扇拉门小声道。
“不见。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么?我爹来了我也不见。”宣景话里透着被吵醒的怒气。
“我们和客人说了,但他不肯走,他说让我们给你带个口信,你听到了就一定会出去,”婢女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,“他说‘我要找的不是你,是一只猛鬼’……”
宣景心里一动,轻轻叫醒素子,让她去后面的房间暂避,然后对婢女道:“你去叫他进来吧,不用去茶屋,我就在这里见他。”
“是。”
木屐踏在地上的声音去而复归。
那个戴着斗笠的高大男人拉开门走进来,第一件事竟是转身出去。
“还以为阁下是什么不拘礼数的英雄,竟然也以衣帽取人,真是让我失望。”
宣景嬉笑——他全身上下光溜溜赤条条,什么也没穿。
“衣冠不整,成何体统?”那人再转过头来,却是微微偏着,斗笠也拉下来一截。话虽义正辞严,但隐隐透着一股窘迫之意。
宣景心中好笑,随手拿过羽织披上,口中道:“阁下到底是肯现身了,不知找我何事?”
这人不发一语,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刀。
宣景悚然一惊。这人的手法和三井重胜极似,但完全是两种境界,一个天上、一个地下,面对三井时他有信心零距离避开对方拔刀的决死一击,现在他和这人隔着至少一间,在对方还未释放的攻势面前,竟有无从逃避之感。
“你来杀我?”宣景不动声色。
“不,我来请你杀人。”对方的语调也毫无起伏。
“我不会杀人,请回吧。”
“可是圆月尺八伏鹿鬼会。”
“是,他会杀人,”宣景在心中盘算着,“你怎么认出来的?”
“你虽每次都蒙面出场,但白羽御殿手和相泽寿山平法依然有迹可循。若是以为蒙个面就万无一失,未免太小看别人了。”
“那又怎么样?我从来不听命杀人。”
“我知道你杀的都是恶人。让你去杀恶人,这个委托如何?”
“我怎么知道谁是恶人,谁又不是?不怕恶人先告状么?”宣景大笑,端起桌上的酒盅倒了一盅,对着那人遥遥致意,“来,喝酒。”
“我不喝酒。”森冷的声音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,当宣景反应过来时,对方竟冲到了自己面前!
居合刀已经出鞘!
他失足后仰,手中的酒盅四分五裂,液体四散飞溅。
“雕虫小技!”
那人大吼道,长刀舞作一片银光,将飞向他的液滴统统打落。那些被他弹开的液滴,竟在榻榻米和拉门上打出大小不一的洞来。
宣景手一扬,碎瓷片纷纷落地,但他手中还有最大的两片!
他再一扬手,瓷片化为无数白色星光激射对方,一蓬瞄准了斗笠下的脸,另一蓬则将握刀的手完全覆盖!
“玩得好看——赐你一死。”
宣景根本没法看清对方是从哪里伸出手来的。等到他反应过来,那筋络贲张的手已经屈指成爪扣住了他的喉咙。
“从古到今,方术、忍术、法术、剑术,乃至西国铁炮之术,皆不过四个字,‘伤人自保’,”这人冷笑道,“此乃一切武学之‘道’所在,方术可入道,忍术可入道,法术可入道,剑术亦可入道。你明明有心考据我的深浅,却不全力以赴,反搞出什么暗器的玄虚,嫌命长么?”
宣景发现那人的手指扣得并不紧了,于是端起酒壶,喝完了剩下的酒。
“死到临头还要喝酒?”
“死到临头才要喝酒。”
“你为什么杀人?”
宣景愣了一下。
“我说过了,你杀的都是恶人,”那人道,“你是要做侠客,践行义理?”
“什么侠客?我连剑都不会使,”宣景忽然放松,话里竟带上了笑意,“我老爹对我说,义理是什么?就是‘名利’二字,好处摊开在桌上,瞬间颠倒黑白、左右善恶——君不见,连魔王和源赖朝此等贪酷嗜杀的匹夫,也混得个英雄豪杰的名头?可是我不信。”
生平第一次有性命之厄,他却越说越兴奋:“我杀的人,不是万人唾骂的恶人,而是那些被称为‘枭雄’的大人物。他们曾经无恶不作,罄竹难书,可现在人们提起他们,总是愤懑之余还加上三分敬畏、三分景仰……这都是因为他们‘恶’得成功了,‘恶’得理直气壮,富可敌国,一呼百应,足以赢得世人敬重。”
“可是我讨厌这样,”他眼睛瞪得极亮,“是非不分,指鹿为马,这天下还有什么正义可言?声名狼藉的强盗歹徒,我从来不管。我只杀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,每次杀人都相当于老天和我打了个赌。迄今为止,我是全胜。”
他生平第一次对人倾诉自己的志向,在酒的驱动下,灵感源源不断地涌出,促使他引经据典,侃侃而谈,足有半个时辰。
那人听完,沉吟半晌,收回手道:“既然如此,我不杀你,你帮我去杀一个人。”
“你比我强出不止一截,你杀不了的,我怎么杀得了?”
“我也能杀他,只是不忍下手。你行事看似疯癫,却有自己的道理,把这事交给你,我可以放心。”
宣景盯着那人的斗笠看了半天,那人不堪其扰,索性伸手摘下斗笠,却是个点了戒疤的和尚。
“说吧,杀谁。”
“京都的净土宗大庙,里面住了一位天皇家的旁支。他曾是下八位的重臣,只是在宫中施行妖术,而被流放出家,”和尚身体前倾,“他身边有个小孩,是今上天皇的次子,因学习妖术被贬黜为凡,赐贱名‘佑宫寺庆’。我要杀的,是他。”
“一个被黜的皇子,手无缚鸡之力,也算恶人?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他?”
“他随恶人学习妖术,迟早为朝野一害。若是不尽早将其除去,待到他长大了,天下动荡,血流成河,那时才是后悔也来不及。”
“未雨绸缪?这样影子都没有的事你也管,你又是谁?”
“我是……”和尚微微冷笑,伸手在桌上写画。他指力惊人,竟弄得桌面木屑飞溅,留下五个大字,“松平不识庵”。
——那正是本朝将军入道的法名。
宣景顿时浑身战栗起来,不是恐惧,而是激动。
在那个时候,就算幕府已经不再是统治机构,但将军至高无上的地位依旧没有动摇——他就是神,他就是传说,他就是天下一切价值、权威和义理的源头。
“我输得不冤!”
宣景心悦诚服地鞠躬。
“起来吧,”将军的表情略为缓和,伸手一抹,桌上的字迹便消去了,“举国上下,收钱杀人的杀手不胜枚举,其中也不乏武力与我不相上下的高人,但我还是来找你。”
他微微叹息道:“杀手一行,和其他任何行业并无不同,初始时要求技艺与专注,待到后来,考验的便是个人的器量与对自己所行之事的理解,也就是‘道’。没有‘道’的人,即便有再强大的‘术’,也不过是浑噩度日的撞钟和尚。”
“这个二皇子,”宣景有些迟疑,“并不好杀?”
“第一,他现在确实无辜,要取他性命,你必须心狠手辣;第二,他身具邪术,能看穿你心中所想,要取他性命,你必须心怀坦荡;第三,此事责任重大,无论成败,你必须有所准备。”
“必不辱命!”宣景重重低头。
杀一位皇子,一位曾经的“云上人”,就算对方被黜,也总该有些特殊待遇。
宣景穿着甚平和紧脚裤,肩搭一条注连绳,头戴尖顶紧箍僧帽,腰挎一个大酒囊,内里容酒五斤,打着快板一路喜舍,半个月就到了京都。
他已经潜进净土宗大庙数次,摸清了寺庙的构造,也查到了佑宫寺庆所住的偏殿。
这天晚上寺庙守备依旧松散,宣景摸进大殿,翻身上梁,慢慢品起酒来。等到巡逻的戒僧换班,他便趁着时间差悠然走进偏殿。
然而将军口中那名能使方术的陪臣并非什么三脚猫货色,他在偏殿里察探时,也有几次差点触发那人设下的结界,而今天晚上尤甚,新设的结界怕比原本维持的还多。
走到长廊转折处,宣景突然听见说话声。位置隔得稍远,而对方声音刻意压低,难以听个分明,不过也大致辨认出是个男人声音。
宣景十指轻动,上下交织,然后一手按在墙壁上,另一手从怀里掏出面圆镜,镜面水波般晃动,继而平静下来,显出房内的摆设,只见装饰简单的房间内有三人,两人跪坐,一人懒散地半躺在铺盖上。
躺着那人却不是皇子,而是之前那声音的主人,一个形容猥琐、不修边幅的痴肥中年男人。而一老一少两人身子微倾,正一脸专注地听着中年人说话。
“老子我这两年才终于明白,你在这世上混着,你很强,近乎无敌,没人敢招惹你,你的小弟成千上万,看谁不爽,就将他消灭;想要的东西就拿来,看上的女人就抢走。”中年男子一脸厌世模样,伸手从桌上抓起一只八桥塞入口中,不加咀嚼便继续说:
“但是你会厌倦,你会觉得谁见到你都……嗯,那什么?前倨后恭,是这个说法,嗯。
“接着说——你是主人,举国上下,皆在你手,这毫无疑问。然而,谁见到你都是一副虚情假意的样儿,你懒得这么过下去,所以你就跑了,远渡重洋,遍览大千世界。
“可是你又难受了。没人帮你做那些不合你身份的事,没人知道你从哪儿来,你什么权威都没有,什么都得自己干。”
中年人突然站起来,双手激动地挥舞:“所以说,你又想当老大了啊!他妈的,这就是六道众生的贪根性啊!”
宣景嗤笑一声。
中年人忽的转过头来,咦了一声:“哪儿来的小老鼠?”
话音未落,中年人身上有淡青色的影子飞出来,化为獠牙狰狞的青鬼之状,扑向一面墙壁,而宣景正站在墙外。
宣景见机得快,就地翻滚,那青鬼状的幽魂透墙而出,却并未消失,身子在空中一转,再次扑向宣景。他不紧不慢,拧开腰间酒囊,口中念道:“吃我慈悲翡翠火……”
酒囊口喷出一道明亮翠绿的焰芒,将那幽魂烤得渣都不剩。宣景伸手在墙上连点三下,拿出左轮对门一射,无声之间,木门四分五裂。
“满口胡言乱语,目无诸天神佛,我看你才是只阴沟里的耗子。”宣景微笑,枪口正对那站着的中年人。
未完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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